禅的非凡特质:体验

禅友:禅是不是像其它宗教一样追求各种体验?

    陈钟谊:禅不主动追求体验,这是源于它不运用意志力等因素。但当体验自己来临时,他也不毅然拒绝——因为这仍然是自我的意志力。在对待体验的态度中,禅者是一个纯然被动的角色。所以相对而言,禅更少谈论体验,因为他们认识到体验本身有可能会引致危险。不过,关于禅公案的洞见在一个人的内心到底深入到什么程度,我们可以结合某些禅师的自叙体验来提高认识。
    在《碧岩录》第十六则《镜清啐啄》佛果圆悟禅师评唱所引用的一个例子里提到:风沼延穴禅师问一位自称开悟的和尚:“你当时是怎样悟入的?”那和尚回答:“我当时就如在灯光下行走一样。”风沼延穴禅师说:“你确实懂了。”从这段话中我们可以看到禅公案会带来一定的主观体验同时还能被认证、印可。当然这并不意味着风沼禅师曾经体验过一模一样的境界,但起码证明了禅公案的意义远远不局限于文字和逻辑,理解它的人也理解了它所能引发的一切。又比如在铃木大拙《禅与生活》的《悟》这一章中提到,高峰妙祖在语录中说:“有一天夜里,当我熟睡时。突然间注意到‘万法归一,一归何处’这个问题。我的注意力极其集中,忘了睡,也忘了吃,同时分不清东西、昼夜……我的整个生命中都充满着‘一归何处’这个问题……即使要稍微想到一些与这问题无关的东西,也不能够。我像是被钉住了或黏住了,不管我怎样摆脱,根本无法动弹一下……六天六夜我就像白痴傻子一样地过去。最后当我来到三塔讲经时,偶然间抬头看到五祖法演禅师的诗句‘百年三万六千朝,反覆元来是这汉’。这使我一下子从恍惚迷离的状态中醒悟过来……我感到这无边的空间似乎破为碎片,而大地也完全毁灭。我忘记了自己,忘记了世界,它好像是一面反映另一个世界的镜子。事后,我试验了原先知道的几个公案,发现它们是非常清楚明白的。”同时高峰禅师的悟境得到了老师的认证。这个例子中,我们可以看出,理智和思维绝不是靠近公案本真意义的合适工具,公案可以发挥更大的作用并且互通。在这一点的认识上,不同禅者的体验可以起到正面借鉴作用。
    禅友:说到这里,我不得不想起了威廉·詹姆士在《宗教经验之种种》里谈到的《宗教与神经学》这一讲。
    陈钟谊:我知道你想说哪一点。的确,詹姆士提到:“Moreau说:‘天才只是神经病体系的许多分支之一。’Dr﹒Lombroso说:‘天才是近似羊癫疯一类的遗传性的退化作用(degeneration)的一个症象。’Mr﹒Nisbet说:‘大体来说,天才越高,病态也越深。’”不能说他们说的不对,但就禅本身而言,开悟的禅者虽然无疑是超凡卓越的人物,但与神经病性的天才相去甚远。在当代,很多禅坐、冥想法门甚至被用来治疗某些精神方面的问题,因为禅对思想冲突所引起的内心焦虑是有深刻认识的。因此,我不觉得这段内容可以放在对禅的评价上。
    同时,我们要认识到,禅认为体验有一定的不利影响。因为当体验到来时,你面临着两个局面:一是认出它是什么,二是根本识别不出它的意义。前者也许是因为你已经有了关于它的认知(而这些认知又来自记忆),此时你必须深刻反思是不是记忆引发了对此类体验的欲望从而“真实性”地促成了它?如果是,那么这个体验是一个幻象,它是被引发的渴望——因为你在潜意识里暗暗希望拥有它。如果你根本不知道这体验意味着什么,不知道它算是何物,那么这一切(什么金光闪闪、众乐齐鸣之类的)又有什么意义?所以,禅不主动追求体验,也不刻意谈论它们。如果一定要谈及,禅师也会暗示它们可能会有的危险——因为它们也许是“小雷音寺”,并提醒听者不要太过于关注它们。克里希那穆体在1980年4月与物理学家博姆的谈话中说:“我在印度时,有一天晚上从睡意中醒来,看看表,时间是十二点十五分。我不太愿意形容那时的状态,因为听起来有点不太靠谱。当时我接触到了宇宙所有能量的源头,它对于我的脑子和身体都有不可思议的影响。我很抱歉谈起自己的私事。”另一方面,禅之所以不重体验的原因是:拥有某种体验同时拥有某种地位的人容易不自觉地将自己树立为权威,他会认为他的学生或门徒在拥有他所不曾听闻的体验之前最起码要能触碰到他所了解的体验——他的自尊心不容许被跨越。当然,他的学生也会不自觉地以老师探讨的体验为理想、期待,这在内心层面上形成了不显现因而难以挣脱的微妙枷锁——以一个标准境界的形式来自我要求。所以,谈论体验,对师徒双方都有一定的危险性,因为在此过程中,权威的形象会被塑造出来,而禅的本质就是对权威的叛逆和背离。所以,这是种与禅的精神南辕北辙的路线。

总之,禅绝不会渴望体验(包括像“神”的降临这一类的),他们把体验放在类似副产品这样的一个地位上。当拥有了实体,阳光照射下自然会产生影子——影子是一个主物的副产品,是附随实体而无为出现的,它不能也无法成为直接追求的对象。所以,从这一点来说,禅的态度似乎和唯心主义化、神秘主义化的倾向相去甚远,它们关注的重点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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